? 史航
[導讀]伴隨大年三十臨近,春晚節(jié)目單成為全民關注的焦點,但仍有很多網(wǎng)友認為,春晚變得不好看了,相聲和小品變?yōu)槿甓巫拥摹凹掀贰薄1疚幕仡櫫饲ъ觊g民間文藝表演的最盛時期,著重分析了郭德剛的相聲、東北的二人轉以及周立波的海派清口等等。這些民間文藝表演自改革開放后開始興起,是市場經(jīng)濟擴展到文化領域后形成的文化消費的結果,是屬于市民社會的、自發(fā)文藝形式。作為城市市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,這些文藝表演深得各種年齡、各個社會階層的觀眾喜愛。雖然文藝表演來自對某種傳統(tǒng)民間文藝形式的繼承,但其內(nèi)容、其精神氣質卻都飽含時代氣息。它們曾給我們的市民社會帶來了久違的、自然的笑聲,笑聲的背后或許就是我們市民社會深藏著的廬山真面目。人民因何而笑,為什么又不笑了?笑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呢?本文原刊于修遠基金會承辦的《文化縱橫》雜志,僅代表作者觀點,特此編發(fā),供諸君思考。
自由消費時代的民間娛樂
▍二人轉:時代有多少苦難,人們就需要多少娛樂
在二人轉、郭德綱的相聲和周立波的海派清口這些現(xiàn)在流行的“民間文藝”之間,作為一個東北人,我對二人轉是有著特殊感情的。
我想再繃著的人看了二人轉都得笑,首先是因為二人轉的技術最好。二人轉是有裝飾性的娛樂,微妙又有分寸,但無顧忌。在藝術上,二人轉的表演熟諳“情感的辯證法”。我曾經(jīng)在長春看過一個女孩的表演,她真可以稱作“分寸大師”。在開始表演的時候,她一直特可憐,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清楚。男演員教她學一句“我鄉(xiāng)下的,我哥城里的”,她一直學不會。男演員就用特別臟的話罵她。后來男演員急了,說:“那就學:‘我城里的,你鄉(xiāng)下的’成不成?”突然之間,她就用一句“鬧半天你鄉(xiāng)下的?”就把情緒全翻了過來。在后面的表演中,她就開始作威作福,而那男演員怎么都翻不過來,只能任由她欺負了。這個“粗野”的作品,卻有著異乎尋常完整、細膩的結構。
從這個小作品也可以看出來,二人轉雖然有很多粗口,但是它的骨子里是辛酸的,因此它也并不是真的就招人煩——如果您不是非得冒充正人君子的話。二人轉的演員在“耍”觀眾的時候,并不是誠心欺負觀眾。二人轉有很多粗口的確是很臟,但在表演中他們不罵別人,他們就只是罵自己的搭檔、自己的樂師,也就是罵自己最親近的人。這就和拉斯維加斯的真人性愛表演一樣,它的邏輯就是:我們得一起干完了這事,才會有明天的吃食。二人轉充分體現(xiàn)了謀生的艱難,因而,二人轉絕對是粗看可樂,細想心酸。
這樣下來,在看二人轉的過程中就隱藏了一種違禁的狂歡。比如那段非常著名的《擦皮鞋》,即使不說它的內(nèi)容,演員就那么挨個地叫“爺爺”,就能叫得觀眾都很開心。這里隱藏的心理邏輯是:生活中一直是我叫別人“爺爺”的,現(xiàn)在你叫了,我就歇會兒。這就是放松,是人格的緩慢反彈。
在藝術方式上,二人轉還有一大特點:它其實沒什么要說的,也沒什么要告訴你的。比較起來,其他的戲曲曲藝都隱隱地存在著“第四堵墻”,即使如李伯清的“散打評書”,說得再飛,骨子里還是有“我自己就能完成”的意思。而二人轉沒有這“第四堵墻”,二人轉就是建立在和現(xiàn)場觀眾的關系之中,它反而有些依靠底下觀眾的攪和。在二人轉的表演中,要看的也就是舞臺上的演員對于觀眾“攪和”的反應。
在我看來,東北二人轉基本上還是屬于底層市民的文化生活,它保持著那種“窮幫窮、富幫富”的底色。二人轉演出的票價的確有差別,樓上的20,前排的280,但這看280元票價的可能曾經(jīng)就是看20元票價的,將來有一天沒準就又回到樓上去了。而無論是前排還是樓上的觀眾,他們都同樣把瓜子嗑得滿地都是。我有時候不免感嘆:聽相聲的人千奇百怪,看二人轉的人面貌何其相似!二人轉所連接的是一個族群,這個族群中有窮有富,只不過不幸的占了多數(shù)。
這種屬于底層市民的文化生活,個別地方可能拋拋光,一會塞春晚,一會塞電視劇,但這并沒能影響到它的基本局面。在長春,除了幾個大的二人轉劇場,除了劉老根大舞臺,還有更多的二人轉是在以前工人文化宮之類的小場子演出的,最慘的是大橋底下的野臺子。二人轉的演員們大多數(shù)一個晚上跑幾個場子,但都還能養(yǎng)活自己?,F(xiàn)在也有二人轉學校,我還看過他們的一些活動,有時他們就笑嘻嘻地互相說臟話罵對方作練習。二人轉現(xiàn)在基本上還有一套體系,有傳承,有發(fā)展;不是說這是一群流氓,搶完錢就跑。它的確是個競爭的飯碗。在東北說二人轉說火了,進北京演出了,拜趙本山為師了,都很讓人羨慕。而東北的年輕人也還是喜歡二人轉的。比如說小年輕過情人節(jié),就去看一場二人轉;小女孩過生日,也會去點一段二人轉——地氣就是這么接的。
現(xiàn)在二人轉似乎在全國能推廣開來,好多地方、各種場合都會有二人轉的表演。這除了趙本山的明星效應之外,我想首先還是因為很多的戲曲形式不便于這么做。二人轉是成功地從戲曲中脫穎而出的脫口秀,也是成功地從戲曲藝術回歸到了語言藝術。東北本來也沒什么更復雜的文藝傳統(tǒng),二人轉唱的時候本來也就夾雜著說,它往說的方向轉化,就很容易。二人轉很容易讓觀眾進入語言宣泄。但你要留心的話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它的臟話并不是那么簡單,二人轉的藝人可以把臟話說得非常有技巧。臟話也可以有語氣、有愛稱、有情緒甚至還很押韻。第二點,像二人轉這樣建立在東北話基礎上的民間表演形式,搭上了兩趟快車:一是普通話,一是春晚。這種民間表演是建立在新中國的核心意識形態(tài)建筑之上的。但盡管二人轉遍地開花,我還是認為二人轉在外地演出,就是掙錢,沒別的意思。在長春,你光會說臟口是不可能活的,你必須真的有擅長的技藝;而在外地的二人轉表演中,演員們往往也就應付完事,他們是不會賣力抖落那種最微妙的藝術感覺的——也就是說,在東北之外的人,其實是不配享受微妙的二人轉的。
現(xiàn)在流行起來的二人轉,不怎么唱戲,主要是說段子,同時更注重現(xiàn)場互動了。很難說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。我只能說這是現(xiàn)在老百姓的選擇:抽煙不過癮,就要抽大煙。生活是如此艱辛:聽一聽別人的故事,看看韓劇,是令人放松,但那是免費的;老子出了20塊錢買的快樂,就是要扎嗎啡似的快樂。講段子得來的快樂肯定比唱戲更快。二人轉就是這樣如魚得水的:你喜歡下流,我就往下流里講。如果二人轉是像昆曲一樣的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,這種變化也許是損害性的;但當它本來就一無所有,一窮二白,這種變化也許就沒啥事——就比如在自然環(huán)境中,誰能破壞沙漠?
像二人轉這樣在市場中草根自發(fā)的表演藝術,它的繁盛,的確是被社會的大勢推著走的。東北,曾經(jīng)是“共和國的長子”,曾經(jīng)有“長影”為代表的大批氣勢恢宏的國產(chǎn)故事片;但在工業(yè)化的周期中,東北一度沒落了。因而,積淀在普通人情緒中的,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幽默感和一種讓你不得不承認的傲慢。比如說,大英帝國闊過吧?現(xiàn)如今它的足球流氓就世界橫行,而英式黑色幽默就要比美國喜劇厲害多了。就是說——我都game over過了,還在乎什么呢?時代有多少苦難,人們就需要多少娛樂。時代的苦難有多直接,人們對娛樂的要求就會有多直接。這是時代欠人的。
用范偉和我聊天時說過的一段話為“二人轉”作個小結吧——什么是東北人的快樂和辛酸?快樂就是你早晨醒來,天兒很好,今兒是個禮拜天,你不用上班;你聽著老婆孩子在廚房斗嘴,好玩;窗戶外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都化了,你覺得春天要來了。這是東北人的快樂。那什么是東北人的辛酸?爸媽住院了。一大筆饑荒。兄弟姐妹也沒人能管,天快黑了,你一個人拿一大堆單據(jù),沒交錢,從收費處走出來,看到外面雪都化了,地上全是黑泥;有一個賣水果的,賣的都是凍得發(fā)黑的香蕉。你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是那凍得發(fā)黑的香蕉,但你還得吆喝著把自己賣出去。
▍郭德綱:時代腌出的大咸菜疙瘩
有一次我在后臺看郭德綱和他們德云社幾個人,十幾分鐘就能琢磨出一臺德云社的春晚——“相聲大拜年之我要下春晚”。郭德綱說:現(xiàn)場我就把長袍脫了,穿西裝穿褲子,戴著分頭的假發(fā),站在那兒說主旋律相聲。這的確是有點流氓精神。
郭德綱身在江湖,有嘴欠的時候,有不饒人的時候,但這個人總的來說是個強人。強人的好處是在保護自己的時候就保護了很多東西?!坝鰪妱t強”,使他能成為現(xiàn)在這樣的人,而與此同時,他也是“遇弱則弱”。如果沒有“遇弱則弱”這一面,沒有源自平民生活的視角,他就簡單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就完了,他那“我要”系列和“你要”系列相聲,也就不會出現(xiàn)。創(chuàng)作者可以追求利益的擴大化,但不能追求利益的最大化。擴大化,是說“我要掙錢”,最大化是“我只要掙錢”——我上臺一鞠躬,你直接給我錢得了。
我想如果沒有郭德綱,我們對現(xiàn)在的相聲也就忍了。我們的好多相聲不就是飛機里放電影么?你也關不了它,它也不吵你,那就算了吧。也許郭德綱的出現(xiàn)有他的偶然性,但其實仔細觀察,這個偶然性又都在中國社會的邏輯之中,我想說的是:沒有“舊社會”就沒有郭德綱,沒有新中國就沒有郭德綱,沒有文革就沒有郭德綱,沒有改革開放也沒有郭德綱。
沒有“舊社會”就沒有郭德綱——這是因為他信舊社會那些藝人的規(guī)矩,他對什么叫本事,什么叫規(guī)矩,什么叫尊師,什么叫學藝等等,他都相信。這些也就全在他身上。因此,他有時候不免瞧不上新中國的某些藝人:“一解放呢,這些人就得救了……”他瞧不上的是那些沒本事只能給政府抬轎子的藝人。
沒有新中國就沒有郭德綱——起碼新中國在狀態(tài)上是每個人更平等。郭德綱身上有舊時代的習氣,但新中國的平等觀念,在他身上也是根深蒂固的。新舊兩個時代中那些良性的要素,他利用得很好,就能左右逢源。
沒有文革就沒有郭德綱——在文革極度壓抑、焦躁、期待與恐懼的情緒當中,人人都是語言大師。人們都知道語言最沒用,也都知道只有語言是自己能做的。表態(tài)表決心,都是“剛剛”的。語言這事,在心底徹底放松了。那心情描述起來不過就是:你罵我十分鐘的娘,不就是在練貫口活么?
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郭德綱——沒有改革開放之后滋生出的純消費心態(tài),郭德綱也不會像現(xiàn)在這么呼風喚雨。他的相聲,和民國時的相聲比起來,變化已經(jīng)很大,也不純是老年間的玩意兒了;他的相聲,如果是在改革開放之前,聽起來會覺得“怎么像是封資修”,什么重要的事都拿來開涮?而改革開放以來的消費心態(tài),誰管你拿什么開涮呢?
關于平等,我還想多說幾句。平等在郭德綱的相聲中是非常關鍵的。這平等除去與新中國的普遍意識形態(tài)有關之外,還與一個特殊因素有關——天津相聲的草根特質。
對于相聲我是外行,但聽多了,難免對比一下天津相聲和北京相聲的不同。北京的相聲經(jīng)常是說別人的:“我們單位有一小青年叫小李……”北京的相聲是習慣性地說別人不對。而天津的相聲大多時候都是說自己的。。即使他說別人了,給你的感覺仍然是他很愛這個人。這方面高英培的《釣魚》就是個最好的例子。
因此,我會說天津是真草根,北京是假衙門。郭德綱源于天津,這種真草根的特質在身上很頑強。他是真草根,而這草根,就決定了他怎么看待人,看待人和人之間的關系。如同《霸王別姬》里一句臺詞:“都是下九流,誰瞧不起誰?”怎么叫平等?要比高是無法平等的。你蓋500層我蓋501層,在501層我們要達成一致太難了。那么,我們在一樓就達成一致行不行?平等是從草根帶來的基本狀況。在劇場里,他也不會過于把觀眾當“爺”伺候著。劇場里有誰故意搗搗亂,他會開玩笑地說:“這都是哪個團的?要不你上來說得了?!边@實質是和觀眾很平等的。
德云社為什么當時一下子讓人這么喜歡,一下子就火到現(xiàn)在呢?簡單來說就兩句話:“久旱逢甘雨,他鄉(xiāng)遇故知”。他的相聲是稀缺的,聽到郭德綱的相聲,就像聽到鄉(xiāng)音一樣。郭德綱帶著民國的范兒,帶著一個老中國的范兒,是忽然到來的一種遙遠的鄉(xiāng)音。
與此同時,郭德綱的出現(xiàn)也是我們大家伙精神狀態(tài)的投射——即使沒有郭德綱,我們也會造出一個來。天橋八大怪在當時為什么能那么紅?因為在那個時候,純罵街也是我們期待的精神消費。每一個文化名人的誕生,都是這個時代大多數(shù)人默默的一次訂貨,或者是默默的一個許愿。
而從稍微深層一點的觀眾心理來看,郭德綱的相聲,尤其是他的長篇單口相聲,隱隱地折射著時代心理。他那些單口相聲說的大多是“太平亂世”的故事,這很符合當代人的心思——現(xiàn)在不也像是太平亂世么?于是,人們在潛意識中就是愛聽別人在太平亂世中的九九八十一難。郭德綱出現(xiàn)在當下挺合適的。姜昆紅的那會兒,要是出一郭德綱,大家會覺得從哪出來一個落后青年?我不討厭聽姜昆的相聲,只是覺得他現(xiàn)在說得比較辛苦。聽姜昆說相聲,有點像是看《射雕英雄傳》第一部中郭靖和黃蓉相遇時的感覺,總覺得那以后不會有波折,他們會一路順利。姜昆的相聲,隱隱地折射出一個如朝陽一般的時代;而郭德綱嘛,則是時代腌出的大咸菜疙瘩。
聽郭德綱說相聲,我有時不免想:江山不幸詩人幸,話到滄桑句便工?;谢秀便庇X得是那么多人成全了這一個人。文革中我們有人自殺過吧?后來一傳達文件大家都在底下偷著樂吧?現(xiàn)在傳短信傳得特愉快吧……所有這些我們中國人共同經(jīng)歷過的事,成全一個郭德綱式的真和假。
▍周立波:二手破落戶的集體取暖
我最不喜歡周立波的,是他身上帶著的那種二手破落戶的味道。上海是中國最早西化之地,在西方文化有些沒落之時,上海這二手西化之地也有些沒落。“二手沒落”和“一手沒落”還不一樣。大英帝國在倫敦奧運會上不用再講講印度;而對上海來說,講講當年,是不能缺的?,F(xiàn)在上海很多人,聚在周立波周圍,帶著些取暖的心情,也像是在咬耳朵罵街。這樣的上海文化,像是個盜版的、二手的破落戶的文化。我看周立波的表演,觀察現(xiàn)場觀眾的反應,總覺得他們每次在笑的時候,都有一種空曠味道。特別像是人老了,總要提醒提醒自己曾經(jīng)經(jīng)過的很多事情。
周立波的“海派清口”,雖然有著滑稽戲的傳承,但總的來說,還是結合著香港的“棟篤笑”的一整套操作模式。周立波有個賣點是政治笑話、政治模仿秀,這和香港的“棟篤笑”非常接近。但在我看來他的表演特業(yè)余。如果觀眾真的特買他的賬,我只能說“上帝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”吧。
周立波的突然走紅,像是上海人齊心協(xié)力地要給中國流行文化對個下聯(lián),是長期以來的“北有某某某,南有某某某”的心態(tài)。周立波的流行,也說明上海人某種程度上像韓國人:逼急了撐一次面子大家都愿意花血本的。附庸風雅永遠是上海人的自我犧牲,反過來說,上海人的自我犧牲也就是附庸風雅。在這種整體情緒中,周立波是有些“過度包裝”出來的??粗芰⒉ǖ牧餍?,就如同一魔術師往袖子里塞東西塞了15分鐘,往外掏可能只用了5秒鐘。但你特別想提醒他的是,前15分鐘我們就一直在這兒看著呢。
當初郭德綱也是被硬推出來,但總的來說大家真的是被他的技藝所折服。而現(xiàn)在看周立波的運作,像是在看日本人的運作,看他的表演也像是在看他背后那個“行動本部”的集體表演。說出來是“讓全國人民看看我們的素質”,骨子里是“看看我們的算計”。周立波就像是玉米變成爆米花一樣。面對他的流行,我只能說:既然世間需要歡樂,那就該有周立波;但我還是希望能有更好的周立波。他像是個早產(chǎn)兒,是太急于策劃出來的早產(chǎn)兒。如果那個站在舞臺上的人,真能有人生的滄桑感,那現(xiàn)在的表演,絕不是周立波現(xiàn)在這樣的——他只是小小得手若干次的藝人。
通過周立波,現(xiàn)在的媒體也經(jīng)常討論討論香港本地的“棟篤笑”。對于那些像發(fā)現(xiàn)新大陸似的發(fā)現(xiàn)棟篤笑的心情,我真有些不以為然。港臺那些表演棟篤笑的藝人,是有著足夠的聰明。但我總覺得這種聰明的棟篤笑,在太久的市場經(jīng)濟環(huán)境中,其實已經(jīng)挺乏味的了。在我想象中,只有從控制狀態(tài)下向世俗狀態(tài)一路奔去的狂歡,是最浪漫,最讓人感動的;在世俗中落戶半年之后,也許就沒意思了。港臺就是在市場社會落戶太久,它的喜劇表演聰明有余;而我們從改革開放以來,就是從控制狀態(tài)向世俗狀態(tài)一路奔去——郭德綱就在我們奔向世俗狂歡的中間狀態(tài)中,因而,他也就會更有生機。
▍只有自由的消費,沒有自由的建設
到目前為止,我更愿意談這三種表演形式之間的異,而不太認可它們之間的同。如果一定要說它們之間的同,那就是在最簡單的層面上——它們都有人喜歡看。這就如同在一個自由消費的時代里,既有麥當勞肯德基,也有很有特色的小飯館。它們都是在一個自由消費時代里被消費的。只是雖然都被消費,吃薯條和吃黃瓜,還是有差別的。
如果說在我們的時代,自由的消費達到了目的,但自由的建設顯然還沒開始。消費就是都對,建設就有對有錯。到現(xiàn)在,這些不同類型的新民間文藝,還是在自由消費階段,因而一無需寄托,二無需警惕。警惕不是說宣傳部要警惕,個人也容易警惕,比如說警惕你碗中的湯灑到我褲子上。無需警惕的原因是因為在消費的意義上,它會把你這個持不同政見者也作為“爺”供著。這個時候,就是真平等真自由了。就如同恩格斯說的,貨幣作為最激進的平等主義者,完成了社會的改造。如果我們要的只是自由消費,我們的確已經(jīng)做到了。
消費的時代特別容易造成解構和分裂。對于過去文化故事的解構,也是這些民間文藝的一些特點。但這其中又有分裂。比如在網(wǎng)上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對于猥褻抗日女英雄銅像的激烈罵聲,但那些很激烈、很真誠地在網(wǎng)上罵人的人,轉頭去看二人轉《江姐與典獄長》(同樣是消解抗日女英雄的),卻也會樂得前仰后合?,F(xiàn)在的這種自由是讓人分裂的。人格分裂之后,個人會下意識地、有選擇地憤怒:我看二人轉不憤怒,上網(wǎng)我就憤怒。這是畸形消費中衍生的畸形消費。比如有人花50元錢看《無極》,就是為了去罵它。憤怒不是為了改造世界,只是為了去罵,這是很可怕的。這種集體情緒共同構造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兩個表征,一是,自由變成了令人心慌的悠長假期,二是,憤怒變成了有選擇的消費;再往下,解構就成了我們相認的底牌。
解構把一切信仰都打碎了。但其實,每個時代的人又都是需要信仰的。在沒有信仰的時候,人們就會把自由本身當作信仰。什么都不信,成為最明確、最安全的選擇。在我們這個時代,人們戒掉了信仰。好處在于,人們面對絕對的自由,而且大家也覺得絕對自由;壞處在于,人要的并不是絕對的自由。我們其實都是為別人活著的,只有這樣,我們才能自己更好地活著。就如同卓別林的《大獨裁者》最后所說的:人總想幫助人,人總想照顧人,人不想欺負人,這是你們?nèi)祟惖谋拘浴6F(xiàn)在這個時代,顯然是個令人憂傷的悠長假期。
因此,在我看來,在新民間藝術發(fā)展的過程中,這一藝術所附著的民間社會,還只是個消費社會的朦朧概念。對我來說,“民間”,就是站在滾梯上的那些人。他們好像在前進,其實他們只是在長大,在變老,在享受時間的改變。在滾梯上,他們像動著,其實沒動;他們像是改變了什么,其實他們什么也沒改變,他們只是被改變。這是個不抱幻想、不受傷害的民間;是個只圖消費,不談信仰的民間。我們基本的生存狀態(tài),導致我們現(xiàn)在的精神狀況。對這樣一個民間,我想,也不必期待。
但盡管如此,我還是要為這篇文章找這么一個結尾。這是馬一浮的兩句詩:“已識乾坤大,猶憐草木青?!敝狼ず艽罅?,看見那些剛出頭的青草,還是要多些愛惜吧。
本文原載《文化縱橫》2009年8月刊,原標題為“自由消費時代的民間娛樂”?。感謝作者授權刊發(fā),圖片來源于網(wǎng)絡,歡迎個人分享,媒體轉載請聯(lián)系版權方。